海南周刊丨杂集古句以成诗

文\海南周刊特约撰稿 杨江波

“野花闲草满地愁，龙争虎斗几春秋？抬头吴越齐秦楚，转眼梁唐晋汉周。举世皆从忙里老，几人肯向死前休？”这是明朝杨慎所作的集句诗。何为集句诗？即集合别人诗句组成新诗，明代学者徐师曾在《文体明辨序说》中写道：“集句诗者，杂集古句以成诗也。”

宋代集句诗风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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集句诗历史悠久，但起源于何时尚无定论。追踪溯源，有人认为集句诗雏形在先秦时期就已出现。《列子》有载：“尧乃微服游于康衢，闻儿童谣曰：‘立我蒸民，莫匪尔极。不识不知，顺帝之则。’”此童谣中的前后两句，分别来自《诗经》里的《周颂·思文》和《大雅·文王》，这一无名氏所作的童谣，可以看作是集句诗。

不过，古代众多诗文大家认为，集句诗的真正源头，是西晋傅咸。清代袁枚在《随园诗话》中云：“集句，始傅咸。傅咸有《回文反覆诗》，又作《七经诗》；其《毛诗》一篇，皆集经语，是集句所由始矣。”

傅咸作有《〈论语〉诗》：“守死善道，磨而不磷。直哉史鱼，可谓大臣。见危授命，能致其身。克己复礼，学优则仕。富贵在天，为仁由己。以道事君，死而后已。”这一四言诗作品，诗句全部来自《论语》，句式整齐，读来琅琅上口，颇具韵味，易于口诵传播。

徐师曾在《文体明辨序说》中言：“（集句诗）自晋以来有之，至宋王安石尤长于此。”集句诗毕竟不是正统的体裁，自傅咸之后，一直到宋代，都未引起足够的重视。在诗歌繁荣的唐代，李白、杜甫等大小诗人，似乎都不屑于集句，甚至对集句诗嗤之以鼻。总体来看，集句诗在唐代并不受待见。

王安石。资料图

集句诗的创作真正形成风气是在宋代，王安石、文天祥等著名人物都写过大量的集句诗，如此也引来众多文人效仿。南宋海南诗人白玉蟾作集句诗《集句赠三秀才》：“富贵必从勤苦得，名位岂肯卑微休。劝君更尽一杯酒，与尔同销万古愁。”诗中四句，分别来自杜甫《柏学士茅屋》、杜甫《徐卿二子歌》、王维《送元二使安西》以及李白《将进酒》。

集句诗在宋代颇为流行，元明清也有不少集句诗，但不若宋代风行。清代以后，集句诗日渐式微。

名家也作集句诗

南宋诗论家严羽著有《沧浪诗话》，其中有言：“王荆公（即王安石）集句最长，《胡笳十八拍》，浑然天成，绝无痕迹，如蔡文姬肺肝流出。”王安石长于集句，所集新诗往往青出于蓝而胜于蓝，这一才能受到古代众多诗家肯定。

王安石有集句诗《梅花》：“白玉堂前一树梅，为谁零落为谁开。唯有春风最相惜，一年一度一归来。”这四句诗，分别摘自唐代蒋维翰《春女怨》、唐代严恽《落花》、唐代杨巨源《折杨柳》及宋初詹茂光妻所作《寄远》。王安石借前人的诗句，写梅花开了又谢，在花木凋零之后又迎明媚春光，既有原诗句所包含的情绪色彩和象征意蕴，又带有个人的洒脱自如，进入了更高的境界。

王安石的集句诗《梅花》。

此外，王安石还写有《望之将行》《招叶致远》《独行》《江口》《戏赠湛源》《与北山道人》等多首集句诗。

南宋末年文学家、民族英雄文天祥的集句诗，也为人津津乐道。文天祥喜集杜甫诗句，抗元失败被俘入狱后，他在狱中写就《集杜诗》一卷，共有七言绝句二百首，堪称集句诗大成者。

文天祥所作《襄阳第五》云：“十年杀气盛，百万攻一城。贼臣表逆节，胡骑忽纵横。”这是他写的“集杜诗”之一，诗句全部来自杜诗。其中，“十年杀气盛”出自《北风》，“百万攻一城”出自《遣怀》，“贼臣表逆节”出自《往在》，“胡骑忽纵横”出自《八哀诗·赠左仆射郑国公严公武》。文天祥集杜甫诗句成新诗，新诗既有杜甫诗作的豪迈与悲怆，又体现了文天祥坚贞不屈的个性。

明代海南籍名臣丘濬一生著作等身，被称为“通儒”。丘濬亦长于集句，其诗文集《琼台诗文会稿》中有多首集句诗。其中《集唐句送魏孔渊御史谪判潼川》云：“芳草有情皆碍马，江湖何处不通津。长空淡淡孤鸟没，客舍青青柳色新。东涧水流西涧水，锦江春似曲江春。长沙不久留才子，莫厌伤多酒入唇。”这些诗句，分别出自唐代罗隐、杜牧、王维等诗人之手。

丘濬。资料图

明代剧作家汤显祖著传奇剧本《牡丹亭》，在每出戏后都配有一首集句诗。《牡丹亭》第七出《闺塾》，汤显祖配了这首集句诗作为结尾：“也曾飞絮谢家庭，欲化西园蝶未成。无限春愁莫相问，绿阴终借暂时行。”这四句诗的作者分别为李山甫、张泌、赵嘏、张祜，汤显祖将这些诗句集成新诗作为《闺塾》的结尾，既是总结，又有对未来的暗示，暗示剧中主角杜丽娘跨越重重阻隔，终将迎来春和景明的结局。

有人爱之，有人唾之

苏东坡有诗云：“羡君戏集他人诗，指呼市人如使儿。天边鸿鹄不易得，便令作对随家鸡。”言语中，苏东坡表达了自己对集句诗的看法：终究是借来之句，难登大雅之堂，“天下几人学杜甫，谁得其皮与其骨”。

可见，即便在集句诗流行的宋代，也不是每个文人都喜欢它。北宋文学家陈师道《后山诗话》有言：“王荆公（即王安石）暮年喜为集句，唐人号为四体，黄鲁直（即黄庭坚）谓正堪一笑尔。”

黄庭坚。资料图

有人视集句诗为文字游戏，宋代学者孙应时在《跋胡元迈集句》中称：“集句，近世斯人游戏法耳。黄山谷则目之为‘正堪一笑’的‘百家衣’。” 黄庭坚称集句诗为东拼西凑的“百家衣”，可以一笑置之。

北宋著名史学家刘攽有言：“集古人句，譬如蓬荜之士……意欲强学豪奢，而寒酸之气终是不脱。” 他认为，集句诗显“寒酸之气”，往往是七拼八凑、牵强附会之作。如果驾驭不了别人的诗句，却偏要生拼硬凑成诗，自然就会生出笑话。

南宋诗人刘宰在《〈梅花衲〉序》中记载，有一老者作《梅花集句》百首，“其所取用，上及晋、宋，下止苏门诸君子，虽句句可考，而意或牵强，如两服两骖用生马驹，费尽御者力，终难妥帖”。

当然，也有集句诗受到欢迎。清代词人贺裳在《载酒园诗话》中写道：“余最不喜集句诗，以佳则仅一斑斓衣，不且百补破衲也。惟王介甫（王安石）集《胡笳十八拍》，一气生成，略无掇拾之迹，且委曲入情，能道琰心事。”北宋沈括在《梦溪笔谈》中称，好的集句诗“语意对偶，往往亲切过于本诗”。

有趣的是，像苏东坡、黄庭坚这样的大家，他们虽不太喜欢集句诗，但有时也会手痒痒，采集他人之句组成新诗词，至今仍有集句诗词存世。

写好集句诗，难度极大，需具备极佳的文字驾驭能力，既要博学多闻，又要懂得前人诗句的意蕴，诗句放在一起还得符合格律要求，有高远的旨趣。故而，非一般功力者，方能写出集句诗佳作。（杨江波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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